焦点短讯!螳臂馆|女娲为什么要补天呢:论《补天》之二
《补天》原来的篇名叫《不周山》。小说的实体内容是女娲造人和女娲补天。读者很难理解,以“不周山”为题,到底传达了什么样的创作意图。它跟小说的主人公女娲之间似乎并不存在主题上的关联。改为《补天》之后,主题上的关联有了,但读者还是可以进一步提出问题:如果我们遵循鲁迅自己的夫子自道,认为《补天》的创作意图,是采用弗洛伊德的学说,来“解释创造——人和文学的——的缘起”,那为什么小说的篇名不叫女娲《造人》,而叫女娲《补天》呢?
从篇名看,似乎补天才是小说的中心。不仅小说的篇名透露着这一点,不同内容在篇幅上所占的比重、在小说中占据的“地理”位置,也都提示了相同的理解方向。从篇幅上看,小说分成三节。第一节写造人,但篇幅不是最长的。篇幅最长的是写补天的第二节。第三节写女娲死后的人事,篇幅很短。而且从“地理”位置看,第二节当然处在三个小节的“中央”位置。无论怎么看,补天而非造人,才是小说的中心。
所以,我们可以提出的问题就是:为什么这篇声称以“创造”为目标的小说,要以《补天》作为篇名?或者反过来问:为什么这篇以“补天”为中心的小说,却被用来解释“创造”?
(资料图)
一
有必要首先澄清“造人”和“补天”这两件事在小说中的性质差别。
造人作为创造性的行为,为既有的世界带来了新事物,带来了作为创造者本人也不曾具有的新颖性。与之相对,补天显然不是创造。天并非女娲所造。天在女娲之前就已经存在。女娲的补天,只是修复了天空的破损,使其恢复如初。因此,补天是修补或恢复性的行为;它为既有的世界带来旧事物。
创造行为和修补行为各自发生的方式也不相同。
女娲造人,出于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力量。用精神分析的话说,那应该就是潜意识。小说把它描绘成一种做了梦之后又记不清那个梦的状态。女娲感到有什么东西“太多”了,又觉得有什么“不足”。既太多又太少,因而在她从梦中醒来之后,天地之间的一切(包括她自己)都洋溢着生机活力,但她又同时陷入从未有过的无聊。
她有多余的力量需要释放(基督教神学关于上帝为何创世的诸多解释中,有一种就说,上帝太完满了,于是像满出容器的水一样创造了世界。这就是流溢说)。但显然,在面对这股力量、在感受这股力量的时候,她自己反而变得“弱小”了:不是她支配这力量,而是她被这股力量所支配。因此,女娲是不由自主地跪地,并捏出第一个泥人的。
从这个角度说,造人的行为究竟“属于”谁,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清楚。我们似乎可以说,造人这种创造性的行为,既出自女娲,也出自另一个与女娲不同的力量。
这样说虽然有神秘主义之嫌,但确实比较符合“创造”的概念:创造行为包含了超越创造者本人的因素,否则就不成其为创造,而只能成为制作或生产。不过,这并不是贬低创造者的意义。创造者的“主观能动性”是不可或缺的。假如这个要素丢掉了,只剩下那种超越的力量,创造行为也会发生质变,变成机械生产行为(否定主体因素和否定超主体的因素这两种看起来对立的做法,结果上是异曲同工的,都会导向决定论的机械主义)。
这一点在女娲进一步造人的过程中,就体现出来了。起初造人给女娲带来惊喜和欢乐,但当她的快乐消退,进入了“疲乏”“头昏”“无所谓”“不耐烦”的状态时,她虽然仍然“不自觉”地在造人,却使用了“紫藤甩泥”这种可以进行大规模生产的新方法。创造转变成了熟巧,发明家变成了技术工匠。这时造出来的人比较烂,“大多呆头呆脑,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”。
与造人不同,补天不是出自“不自觉”,而是出自一个明确的决断:她打定了“修补起来再说”的主意。这是意志的行为,而且看起来还是一种纯粹的意志行为,没有掺杂有关“为什么要修补”、“修补有什么好处”之类的理由。
但我们也不能就此认为,鲁迅在这里传达了某种唯意志论。相反,女娲的这个危急时刻的决断,依赖于她的知识(与意志相关,我们称它是理性认识)。她是在“想了一会”之后打定补天的主意的。显然事先她就对“天”拥有知识。“天”虽然不是女娲所造,但她却对“天”具有知识。毕竟,她未经实验,就知道补天的方法。甚至可以说,她对“天”的认识,超越了现象而直达事物的本质。因为她补了天,却没有重新“断鳌足以立四极”。不周山作为擎天柱的作用,看起来全然是个虚假的外表。“天”其实并不依靠这些擎天柱而存在。
另外,补天并没有带给女娲快乐的享受。不仅没有享受,她反而因为补天耗尽了她的生命。造人只是让女娲疲惫,补天却要了她的命。小说写到,女娲为补天日夜堆柴炼石,“柴堆高多少,伊也就瘦多少”,仿佛恢复性的修补行为是纯粹的损耗。
当初造人之时,所造之人围绕她打转,然后渐渐离她而去;补天之时,她却遭到了人类的抵抗,好像女娲是在抢夺他们的资源,因此他们对女娲“冷笑,痛骂,或者抢回去,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”。
与补天的消耗性质相应,女娲感到的“无聊”也出现在不同的时机。在造人那一节,女娲是先感到无聊,然后才有造人的“不自觉”行动。那时的“无聊”明显是充盈的力量蓄势待发时的状态。而在补天一节,“无聊”出现在补天开始之后。而且女娲是在“累得眼花耳响,支持不住了”的时候,心生无聊之感。所以,这时的“无聊”是精力耗散的表现。
二
以上对比应该能够说明,创造和修补在性质上是对立的。创造的对立面不是破坏。破坏不但可以意味着毁灭新事物,也可以意味着毁灭旧事物。所以,破坏其实处在一个中间位置,并非两极之一。处在两极的真正的对立,是创造与修补之间的对立。
这就使我们一开始提出的问题变得更加尖锐:为什么自称是用来解释创造的小说,却以创造的对立面,也就是以修补,作为中心呢?
除非,作者想要告诉我们,正是“补天”这一节的内容,才揭示了创造的真谛。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补天这件事的几个特征。首先要问:补天是不是在救助女娲的造物人类?在小说中,女娲只有一次救助的行为,就是在道士们的央求下,把他们修道的山放在巨鳌的背上,要它们驼到平稳一点的地方。但是这次救助行动失败了。巨鳌们没有听懂女娲的“命令”。小说的第三部分交代说,这些巨鳌沉到海底去了。而且,女娲也并不是因为道士们的央求而动了恻隐之心,所以才施以援手。她是因为被他们的胡搞“闹得心烦”,因此想要找个办法摆脱他们。即使有一个道士从山上摔了下来,女娲觉得可怜,却仍然不管他,“因为伊实在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些事”。
这次唯一的救助行为无论从主观动机上,还是从客观效果上,都算不上对人类的关爱。补天就更是如此了。补天并不是出于对人类的同情。她这样做的目的,并不指向她所创造的这些生灵。女娲对人类自行展开的历史,并不感兴趣,甚至也不理解。人在被造之初,女娲对她的这些造物就已经感到陌生。在人类自行展开了他们的历史之后,这种陌生感就进一步加剧了。人类不但有了纲常礼教、政法军事,连“哭”都与她曾经听过的大不相同。不过女娲对人事也不是一点都不理解。虽然女娲听不懂征战的双方在说些什么,但她还是懂得人们在进行战争。小说写的是,女娲猜到他们是在打仗。可见,女娲并没有创造战争。战争是在女娲造人之前就有了的。
女娲不是为了拯救她的造物、她的作品而补天。在对《补天》的各种解释中,最无稽的一种,就是把小说中女娲的所作所为理解成是为了人类而自我牺牲。按照这种解释,女娲简直就是一位悲剧性的英雄,即使在人类变得那样令人讨厌之时,她还是像母亲一样为了不肖子孙献出生命。可惜这种颂圣的意图,在鲁迅的小说中是没有一点容身的余地的。鲁迅从来不为歌颂而写作。他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宣传家;他的小说尤其如此。这种解释与女娲在小说中对人类的反感、厌恶以及厌倦的态度,是直接冲突的。
那么女娲为了什么要补天呢?我注意到小说中女娲的生命力与天之间的关系。在写造人的第一节,女娲从梦中惊醒的时候,和风煽动,女娲的“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”。那时的天空粉红,太阳光芒四射。地上的草是嫩绿的,“格外的娇嫩”。女娲擎起精力洋溢的臂膊时,“向天打了一个欠身,天空便突然失了色,化为神异的肉红,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”。还有许多其他的描写,都在烘托出一种意象,那就是女娲的生命力与天交融在一起。可以说,女娲与天天人合一。天就代表了她的创造力。在补天的那一节,又出现了同样的肉红色。而且,随着女娲因为补天而耗尽了生命,她似乎又一次与天融合在一起,只不过这一次,她的生命力成了天的一部分,堵上了那道裂开的大缝。
从这层关系看,女娲所补的“天”有一种象征的意义。它代表的,是使女娲有能力进行创造的某种前提条件。如果造人是创造力的源泉通过女娲而流向造物、流向创造出来的作品,那么补天则是一次反向运动,重新指向这个源头,修复它,从而使得这个世界继续拥有创造的可能性。诚然,在性质上,修补与创造对立,就像保守与激进相对立一样。但是当修补的目标指向的是遭受损害的创造力本身之时,相互对立的两种行为就不再矛盾了。
这里的关键是,补天指向创造的前提条件,而不是指向创造的产物。女娲对造物的历史不感兴趣,不加干涉。她打定的主意,是对创造力本身承担责任。所以,是补天这个行为表明了女娲对自身创造者身份的坚持。对创造力本身承担责任,才完成了整个创造行为,才完整地揭示了创造之为创造的意义。
曾经有人问,为什么女娲不选择干脆就做人类的主宰呢?我认为这并不是超出小说文本随意的发问。它是对女娲与她的造物之间可能具有的关系所作的合理设想。我们还可以考虑其他的可能性:女娲为什么不选择像人类的母亲一样对他们百般关爱呢,就像某种基督教的上帝那样,就像古希腊神话中为他所造的人类犯下偷盗之罪的普罗米修斯那样?她怎么就不能全心全意为人类服务,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?又或者,她为什么不对这讨厌的人类发出震怒,像惩罚堕落人类的上帝那样,将她的劣质作品悉数毁灭呢?
在所有的可能性中,女娲选择了任人类自由行事,选择了像一名维修工那样修复创造力的条件。我们还可以说,在母亲的责任、主人的责任、创造者的责任中,女娲选择了创造者的责任。这正是《补天》非同凡响的地方。只有《补天》小说中女娲所打定的主意,彻底地忠诚于创造的概念:在她当主角的这部作品中,人类自始至终都是作为真正的新事物被带到这个世界,并如此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。他们因此不再作为作品或产品而存在。他们将为自己而存在。
通过把小说命名为《补天》,鲁迅有机会让读者把注意力转到这个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方面。
-----
周林刚,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。哲学想要解释一切,政治想要改造一切。政治哲学探讨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关系。它是两种有关“一切”的态度相遭遇的边疆地带,既连接,又区隔。我们用一些微弱的文字,在这块边疆地带建造一座叫做“螳臂馆”的小屋。